张紫梁|落花时节又逢君——记书法家潘知山

瑞安书法家潘知山,俨然是一位长者,不光是其书艺、学识,更是在年龄上要大出我一大截。我不知道我所尊敬的恩师吴进先生如何在他面前,将我做怎样的喜形于色的介绍,当初我在信中称他为“先生”,而他却以为我与他曾同师从吴进先生,执意要我不计长幼,以兄弟相称为宜。这很令我感动也令人尴尬和无奈的,调侃之下,我就以“兄”称之吧。

一次,我在瑞安其女潘倚剑所经营的“会文斋”画廊聊天,她就问我:“我父亲与你称兄道弟的,我该如何称呼你?”我被将了一军,知山兄说:“本该如此。”我倒无所谓她称我为何,看她有些犯难,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因为潘倚剑只小我几岁,难怪有些人迷惑。

从瑞安师范毕业后,我就再也不可能频频到古色古香的玉海楼与他同谈书艺。但瑞安这小城曾留下我多少美好的回忆,致使我有着深深眷念的情绪,这也无不包括我所结识的知山兄与我的翰墨情缘。

与知山兄的情谊,在我毕业后第一次去瑞安就感受到了:当时我很自然不过地绕到玉海楼,登门拜访知山兄,可惜他正外出有事。我留下为他刻的“之半楼”一印和一张纸条,就在同学的推搡下到其他朋友家玩去了,随后回温。知山兄他很快就寄来了信,他说,看到印和纸条后,很急,便匆匆赶到我的母校,发现我不在,给传达室的老伯留下话。在信中他表现得有些遗憾,要我以后如再到瑞安,定要到他家一聚,喝点酒,谈些话,总比匆匆离去要好。同时,指出我将“半楼”刻成“之半楼”了,原来他称自己一生清贫,无力购买整幢楼房,只购得半楼,所以在信札上写着“知山于瑞安西郊之半楼”,是我误读了。

正是彼此相互珍视这份情谊,也正是这情谊感染着我,我想见到他的愿望也由此变得强烈。一次学校组织老师去瑞安听课,我编了个理由,抽空去知山兄家探访。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知山兄见到我很高兴,喜欢舞笔弄墨的人,总喜欢用酒来渲泄和诠释这份友谊。酒精的催化作用,使得原来就十分健谈的知山兄,更是高谈阔论,他说多喝点酒,说话更畅爽。知山兄善饮,频频举杯邀我共饮,觥筹交错之间,我的醉意在不断地泛滥,两眼有些蒙胧。我喝酒向来凭感觉,尤其是酒逢知己,虽不能与知山兄旗鼓相当,但我喝酒是向来宁伤身体也不伤感情只晓得死不晓得逃的那种,颇具吃苦精神。酒精在燃烧也燃烧着并升华着情谊,我只觉得我们的豪情犹如一群野马,在席间挟风带雨,奋蹄而出,任凭他的夫人一再阻止,还是连同他的学生林进鹏将一雪花糕瓶的酒,一同饮尽,那自家从玉海楼里采来的葡萄酿制而成的酒,甜甜的回味绵长而久远,正是我所钟爱的口味,也一如知山兄的人品。

酒后写书法,这是光会饮酒表示友谊的人所不能梦及的。知山兄端茶上楼,步态不免有些蹒跚,他憨然一笑,放茶于我面前,手一挥,说道:“写字,写字。”只见他铺开宣纸,笔蘸墨汁,就写上了。他笔走龙蛇,落纸云烟,点划快捷,顿挫有致,笔力遒劲,章法错落: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那写字神情让我想象着唐代大书法家张旭醉意酣畅时脱帽露顶挥毫落纸的情景。而这幅书法所写唐代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诗,以李龟年暗喻我,虽然此刻没有“落花时节”的萧条和寥落,却契合着他与我相逢时那种欢欣交集惊喜的心迹。这张力透纸背,酒气在雄浑的风格和所造成的古诗境界中淋漓的作品,视觉上显得咄咄逼人,无疑为我和他秉烛夜游时,抛却所有俗念,话闸打开,情感一泻千里铺垫了恢宏的调子。曲水流觞,茂林修竹,一唱一咏,那是在风和日丽所描述的清雅平和的景观。而在一千多年后的今夜,虽没有晋人之风范,那与知山兄的相逢,却是沉着痛快,走入我记忆的磁场。要不是他的夫人在提醒知山兄:“紫梁他还要休息的。”我想交谈可以通宵达旦的。是夜我就睡在他家。

若干年来,我与他一直保持通信。他对我的索书要求总是满足,相当谦逊,“如不合意,当重写!”称自己是半路出家,学什么都学不好!倒羡慕我年纪轻轻,学了不少,特别是文学方面。我这人有些懒散,也愚钝,他这样的说,愧意难拂,愧意难拂啊!

知山兄大概属“有酒学仙,无酒学佛”之类的人。我在94年搞了本《蘧斋学生书法作品集》寄他一本,他在来信中说:“仿佛是看到我领着一群孩子来了,渐渐眼前一片朦胧,我成了发着红光的亮点。”还随信寄来一帧小楷《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写一长长的跋文。那种萧散、冲和、淡雅,显示出静穆的人文气息,全然没有当初初宗颜平原,后师黄道周,倪元璐、张瑞图、又旁涉沙孟海,那种跌宕、诡秘,盘错,“臣书刷字”的气势。心境的变迁,书风也为之变。两种书风同时集于他一身,也给他注入更多更深的品格底蕴。

2000年(古历已卯年的年底),辞旧迎新的空气,不能弥漫到我的胸襟。在心里觉得最灰暗的时刻,烦事缠身,面临生活的抉择,生存如何落定问题,在呼与吸之间,令人窒息,备感生活步履之维艰和生存意义的迷惘。我决计到瑞安散散心。

到了瑞安玉海楼,碰见知山兄,他正忙于搞展览,又正忙着给玉海楼掸新,他见了我就说:“我叫倚剑来领你到她的画廊小坐一会儿,晚上到我家吃饭,也睡在我家。”他刚迁入安阳新居,是一定要我去的,这说话的语气,坚决得不容我客气地推辞。于是我就奉上为他再刻的“半楼”印和两方刚从青田购来的印章。

来到他的新居,推门而入,新家宽敞而明亮,一股墨香迎面拂来。“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两方印,朋友托我刻的,你是刻印行家,就交于你应酬了!”我只好不计工拙,直书上石,操刀鼓石,一方是仿汉铜铸印,一方仿黄牧甫一路。而他则忙于倒茶,打电话告诉他夫人多买些菜,称“紫梁来了” 。

倚剑来了,来陪我吃饭的陈钦益(他的学生)来了,菜端上来了,我们开始吃饭。吃饭自然少不了酒,知山兄说他自己由于身体欠佳,胃不好,很长时间没喝酒,也不能喝,但他还是满满斟上几杯,邀我共饮。其实我那时心堵得又闷又慌,哪有心情喝酒呢?尽管在一旁作陪的钦益频频劝杯。

席间,知山兄不时地逗逗他的小外孙,还给他夹菜,小孙子不乖,时常滑下椅子,在客厅里一阵子跑。望着知山兄充满慈祥的表情,我不免派生出感慨:这位称是在“文革”中靠手抄大字报练就出书写本领的书法家;这位他女儿结婚时,频频与林剑丹、张如元、陈出新、张索,陈忠康诸先生、学兄及我巡一圈的能饮者;这位来自外县贫苦地区没正式读过书,靠信念孜孜以求,终有硕果的书法家,为生活、为房子、为子女成长及学业,奔波半生、劳碌半生,如今也跨入做“爷爷”的行列。岁月总那么淡漠,无经意间已在他的脸上刻下沧桑。

他的书房不再与卧室连在一起,谈话应该自由、宽松些,可我百无聊赖的木讷表情,丝毫不因为这种氛围有更多的话题。我低落的情绪,甚至有些颓废的神态,他可能有所察觉,只是他欲问又止,我也不知该用什么言语表达落魄、失意的心态。我们只是娓娓谈些话题:如吴进先生生前轶事,他的儿子在英国留学的情况,以及欣赏他的一些藏品。幸好有倚剑也掺和进来,调节了气氛。

“还是给我写张书法吧!”我这样要求。

他马上应允。取出八尺洒金宣纸用刀剖开。凝神许久,才操笔濡墨挥毫。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乍见翻凝梦,相悲各问年。

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

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他并郑重其事题上款:已卯除夕前二日,喜紫梁兄见宿见赠半楼印,书司空曙诗奉酬即乞正之,潘知山。还盖上我为其所刻的“半楼”印章。

这八尺对开巨幅横额,依然跃动着他的才情,只是这书法背后,多了许多沉稳、含蓄、平和的意蕴。我有些感激,感谢他的良苦用心,为着我的到来,相见的欢喜,更多地借助这诗翰墨寄情,也是“落花时节又逢君”意境的升华。“乍见翻凝梦,相悲各问年。”是啊,屈指算来,从相识到神交,我们都唏嘘,坐岁月的两岸,看时光和青春的流逝,不是吗?那时我才十七八岁,是个毛头小子,如今也届而立之年了,人生苦短,也无常,而情谊永葆。我甚至多愁善感,认为他年我步入耋耄之年,可以拿这书法向人们宣告,这是我与知山兄神交的证物。

寒夜客来茶当酒,明朝君去雾为衣——这暗含着相逢和道别的心绪。第二天我便要离去,知山兄也没有更多的挽留,人生毕竟离多聚少。他还要送我,一路上,我们几乎默不作声,似乎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又觉得还有许多话没说完,不知该如何说起。路在我们脚下延伸,也延伸着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难以言状的情谊。他一直送我到车站,并给我买了车票,我登上车挥手向他示意再见时,路上的人行色匆匆,道路有些潮湿,天空也有些灰蒙蒙,此刻谁能释读我心中的怅惘呢?当汽车开动时,我蓦地转头望着他还停在路边,目视我。“更有明朝恨,离怀惜共传。”这诗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我的心弦不知被什么拂了一下,一张古琴赫然摆在我面前,随着汽车继续前移,《阳关三叠》古曲悄然奏响,“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响于耳旁的乐音,满载古诗的境界,像决口的洪水一样,在突破感受的防线之后,直奔心灵的旷野,一种充盈的感觉在潮湿,也在朗润,我紧攥着扶手,抑制它……

在温州与安微省青年书法联合展览会上,我有作品参展。我在展厅里从人头攒动的人群中,找寻一个我所熟悉的人,但始终不见知山兄。中午温州书协在雅博茶馆举办作者座谈会后,又在溢香厅大酒店举行酒会,书界朋友早我一步走。我抽身来到东南书店。头发有些谢顶的,一个身材有些矮小的身影在我眼前一晃,这不是知山兄吗?我轻轻拍他的肩膀又轻唤他,他缓缓转过身子,一下子就握住我的手,“紫梁,是你!”

我们的手紧握着,什么话都有点显得多余,也难以传达——人生又何处不相逢呢?这人间的四月,噢!正是落花时节,而店门外阳光明媚,它要映照在我俩的脸上。

张紫梁,1969年10月1日生。温州市黄龙第三小学校长、书记,鹿城区第九届人大代表,温州大学基础教育评估中心评估专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温州市作家协会会员,鹿城区作家协会理事,温州市书法家协会理事、篆刻创作委员会副主任。 著有《今夜无诗》、《匠心斯印》散文集,并在温州书城、温州图书馆成功举办品书会、签售会,专集还被国家图书馆、浙江图书馆、温州图书馆收藏。

作者住:此文著于2000年4月,原在《温都博客》上发表,并收入个人专集《今夜无诗》一书。此文写好后曾寄给潘知山先生,潘知山先生来电话说,戴着老花眼镜读给夫人听,说与我的交往情景在文字中一一浮现,实在感人。潘知山于去年作古,而今《鹿城作家》意欲发表此文,不禁有生死两隔之慨,惟愿心香一瓣告慰故人在天之灵。

(潘知山,1946年12月23日出生于浙江平阳(今属苍南),居瑞安,于2016年10月3日辞世。曾为瑞安市文物馆馆长,瑞安市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温州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考古学会博物馆学会理事。东溪书会、西岘书社和瑞安书协发起者、创办人,成就了三十年来瑞安书法的繁荣。长期从事文物博物工作,致力于玉海楼和瑞安文物文化的保护和研究,善鉴赏,擅书画。诗文书法师从吴进(思本)先生,请益于诸多前辈名家。坚持三十年业余书法教育,为瑞安培养出大量的青年书法人才,其中不乏在全国颇具影响的中国书坛后起之秀。书法工楷、草,涉画、印。于艺术秉承传统,重过程,勤思想,敬自然,求境界。一生创作颇丰,各体书作均有精品力作。)